“漫长的崛起和快速的坠落”:英帝国的内部构造与黯淡前景

更新时间:2023-12-08 13:50:50作者:橙橘网

“漫长的崛起和快速的坠落”:英帝国的内部构造与黯淡前景

世人皆知,“英国人在近代帝国发展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英】基尔南:《人类的主人》,商务印书馆,2006年,35-36页)。 2023年,英国伦敦赫斯特出版公司(Hurst Publishers)出版了一部关于英帝国史的学术新著,《内部帝国:英帝国主义的兴衰》(Internal Empire: The Rise and Fall of English Imperialism)。此书作者维克多·布尔默-托马斯(Victor Bulmer-Thomas)是伦敦大学经济学荣休教授,他曾担任过著名的查塔姆研究所(Chatham House,即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的主任。笔者读过之后,觉得颇有意思,愿与对英帝国史感兴趣的读者分享其见解和论点。

此书理论框架的一大新颖之处即是将英国本土的内部构造与其帝国形态的外部展开这两个层面密切联系在了一起。按此书的描述,在初始阶段,爱尔兰-不列颠群岛( Hiberno-British Isles )上的英格兰用了几个世纪的时间通过强力和签订条约等手段将群岛上的其它三个民族统一联合了起来,构成了英帝国的最初秩序。恰好,构成这最初秩序的四个子级实体——英格兰、爱尔兰、威尔士、苏格兰都有着共同的利益诉求,也就是追求海外领土扩张和大西洋奴隶贸易,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英国(United Kingdom)和英帝国( British Empire) 才得以不断维系下来。


此书还简要回顾了英国本土内部秩序中的征服与建构史,1284年,英格兰完成了对威尔士的征服,之后在都铎王朝时期完成了对爱尔兰的殖民占领,并在伊丽莎白一世时期开始了最早的海外殖民尝试。直到1707年之前,英格兰和苏格兰大致都仍是双雄并峙的局面,且双方都有各自的海外殖民地(在北美独立战争时,亚当·斯密曾主张英国对美洲殖民地取怀柔态度,他认为,“最佳的选择是建立一个联邦性质的联盟,该联盟是13个殖民地与英国的联合体,就像1707年英格兰与苏格兰组成的联合王国一样”。此点引自【美】帕戈登:《帝国的重负》,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22年,313-314页)。终于,在1707年之后,英格兰基本完成了以其为主体的对本土内部帝国秩序的营建与构造。从这个角度看,1284年就成了一个异常重要的年份,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英格兰开始了其内部性帝国的构造,并一步步向着广大地域的所谓“外部性”帝国去发展。

后来,正如我们都知道的那样, 从美国独立战争开始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一方面是英帝国在全球范围的持续扩张,另一方面是美国的这种独立模式开始渐渐被别的英属殖民地所借鉴和取法。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国势力遭到了削弱,各殖民地的民众纷起要求独立,一时间蔚为潮流,旧的帝国和殖民体系渐趋于瓦解。为有效挽救颓势,英国设计了英联邦(Commonwealth of Nations)框架,试图将本土的四大民族(或者说族群)和包括爱尔兰自由邦在内的各帝国领地仍整合在同一个“共主邦联(confederacy)”性的秩序结构之下。后来到了二战之后,这套框架的有效性和关键地位也逐渐被欧洲经济共同体所取代,英国开始更多地托命于欧洲,并藉由此来实现内部的整合与协调一致。自从1973年英国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之后,英联邦体系虽然名义上继续存在,但对于大多数英国本土人民来说已经无甚意义了。

但最终,随着2016年的脱欧,“托命于欧洲”这一路径也失去了效力。 整体而言,按此书的描述,自14世纪以来的英帝国史可被归纳为“漫长的逐步崛起和快速的坠落下沉”(the slow rise and rapid decline )。

随着英国费心构筑的英帝国体系秩序的瓦解和消亡,英国本土各民族对“大不列颠”的意识和认同感也在消减,而这种消减,甚至在英格兰人民那里也不为例外。英格兰人民的观点和西班牙人民有显著不同,后者看到加泰罗尼亚闹独立时,普遍倾向于反对,但前者看到爱尔兰和北爱尔兰要求重新统一,苏格兰闹独立,威尔士要求更大更多的自治权的现象时,却有相当一些人觉得无所谓,甚至有不少人觉得这也是好现象,因为这样英格兰也能逐渐找回其独立地位,而不需要再去考虑对别的英国本土子级实体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哪怕代价是彻底告别英帝国也在所不惜)。

按照此书的逻辑,英帝国对外扩张的首要动力是内部四个子级实体的协同一致,而对外扩张的成功会促使这种协同更加坚不可摧,但一旦英帝国停止扩张,开始向内收缩,这种协同性也会随之显著下降,甚至最后可能会有引向内爆的风险。当帝国迈向残阳时代,就连英国内部的子级实体都会开始追求自身的独立性和主体性。

我们可以将此书与布尔默-托马斯于2018年在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后退中的帝国》(Empire in Retreat)一书做比较。在2018年那部书中,布尔默-托马斯认为美利坚帝国也在退却之中,其地缘政治意义的支配主导性也在衰减,而且这种趋势基本符合美国国内多数人民的期许和愿景。但他认为这并不意味着美国国力定会有所下降,也不意味着美国的民族国家构建会开始走下坡路。相形之下,我们可以看到,布尔默-托马斯对美国未来走势的判断要比他对英国未来走势的判断乐观不少。

从这个角度来看今天的英国,就很容易发现其虚弱性:曾经赖以维系的三重框架,帝国、英联邦和欧洲因素,都已在历史舞台上谢幕,英国当前所处的情况可说是过去几百年来相对而言最为虚弱的。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连英国本土民族都开始有了分化的苗头,包括苏格兰独立,爱尔兰与北爱尔兰归于统一,乃至于威尔士也日益倾向于强调其自治地位。换句话说,当前的英国缺乏一个宏观的、整体的、有效的大型“使命”性叙事来将其内部四大本土民族的诉求和愿景整合与扭结到同一处来(当然,此处是指以英格兰为中心),在一致对外的进取上无法实现广泛共识和相关的集体行动,就有可能导致内部的涣散和离心离德。就这种前景来看,英格兰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尽力稳住英国本土,使其免于内部进一步分裂和解体的可能。

英国学者霍布森在其1902年出版的《帝国主义》一书中很坦率地提到:“英帝国通过扩张推行的并非都是英国式的自由政体。帝国大多数臣民生活于其中的政体,从目前情况来看显然不是英国式的,它并不是建立在被统治者同意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帝国官员意志的基础上;统治形式固然是多样化的,但实质上却都不是自由的。即便我们运用更为开明的管理方法也无法掩盖这一特征”(【英】霍布森:《帝国主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111-112页)。英国著名国际关系学者巴里布赞曾在其作品中提到:“对英国人而言,他们的‘帝国网络’包括直接统治的殖民地(例如1857年后的印度)、定居殖民地(如澳大利亚)、保护国(如文莱)、共管地(如苏丹)、基地(如直布罗陀),以及其势力范围(如阿根廷)。帝国统治所采取的多种多样的形式意味着它必须是随机应变的:其统治与其说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单一模式,不如说是‘制度拼凑’(institutional bricolage)的结果。帝国不同区域的臣民所体验到的经历并不是一致的,英国所经营的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帝国’,而不是一台运转良好的机器。帝国是碎片化的,有着破碎的国境和流动的主权管理体制”(【英】布赞等:《全球转型》,崔顺姬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120-121页)。读此书,益发能与霍布森、布赞之书互证和阐发。

我们可以将英国大政治思想家柏克(Edmund Burke)的一生行迹与此书联系起来。十八世纪下半叶时,柏克曾就英帝国框架下的爱尔兰、北美、印度、魁北克、英欧关系等问题都发表过重要论述,对于爱尔兰,柏克希望英国政府能正视其多数人民信仰天主教的事实,勿使少数的新教教徒凌驾于大多数的天主教徒之上;对于北美,柏克希望英国政府能停止对其横征暴敛,转为柔性对待,同时希望北美殖民地能仍留于英帝国框架之内,即使北美十三州独立之后,柏克仍对其宪政秩序多所肯定;对于印度,柏克谴责东印度公司无法无天,将会危害到传承绵延久远的印度本土文明的福祉,因此劝英政府必须对印改弦更张,在尊重印度本土文明的前提下构筑殖民和帝国秩序;对于英欧关系,作为所谓“现代保守主义之父”的柏克,其主张却与今日盛行的右翼民粹主义论调大相径庭,柏克曾多次强调欧洲的重要性,多次点明紧密的英欧关系对英国实有大利。柏克仍希望英帝国能发达昌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仍是不折不扣的帝国主义者,但同时,柏克已能清醒地看到,帝国只有靠更多的广义宽宏和大度才能维系其命脉,若一味只顾及殖民母国的狭义本土利益,必将早早衰颓乃至于倾覆(a great empire and little minds go ill together)。

倒也不是说凡柏克讲皆有道理,但我们可以看到,柏克似乎早就参透了英帝国运转的核心内在逻辑:如果在柏克所论之诸事上一一用强,导致帝国框架非预期性地解体,那最后可能连英国本土的内部情势都稳不住阵脚。

英国学者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在百年前完稿的《世界简史》一书中曾如此写道:“英国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整体,也没有某个机构或某个人能把它看成一个简单的整体。事实上,英国确实是一个在不断发展中逐渐由各个国家拼凑起来的混合体,这与以前所谓的帝国是完全不同的。尽管大英帝国的官方施行各种苛政,暴露出各种弊端,但是它还是保证了表面的和平与稳定;虽然‘国内’的百姓并不认为这样做法有多好,但它还是赢得了很多‘隶属’国民的支持和容忍。与‘雅典帝国’一样,大英帝国是一个海上帝国,日常联系完全依靠不列颠的海军。交通发达是大英帝国凝聚在一起的物质保证。16世纪到19世纪,正是因为有了航海技术、造船技术、蒸汽轮船技术的发展,大英帝国统治下的表面的和平稳定才很容易地成为可能。不过,当航空运输和高速陆地运输有了新进展后,或许某一天,会使大英帝国的和平发生动摇,这不是没有可能的”。百年后的今天,随着民粹主义主导下脱欧的成功,英国也正面临着收缩乃至于内部裂解的风险。正是从这个角度,脱欧很可能是一件影响极深远的大事。英国政府似乎是希望以加入CPTPP(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来在一定程度上抵消脱欧后造成的冲击和影响,但效果究竟如何,还有待我们进一步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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